我从年开始发表文艺作品。60多年来,我将发表作品题目、体裁、发表报刊名称记录下来,成为一本总目录。有画、有文、有诗词,有曲艺、有歌曲。将近面。
一位朋友看到我的发表文艺作品的总目录上,年至年五年间没有发表文艺作品。他问我,为什么这5年空白。我说,还用问,这期间文化大革命的红色风暴席卷全国,谁还能写作?即使写了,也没有刊物发表。
不过,我还有另类作品。
朋友问,什么作品?
我说,木工作品。
那些作品主要有五屉柜、高低床、写字台、可折叠大小饭桌、可折叠躺椅、可折叠茶几。还有钓鱼四节套杆、钓鱼可折叠小凳、玩具枪等等。后来,因为住房太小,一些木工作品都丢弃了。
至今存留着的,只有可折叠躺椅和茶几。
还有一篇文章《业余木匠》。
朋友饶有兴趣地看了我的文章,文章是这样写的:
文革中,革文化人的命,写写不得,画画不得,我这个业余作者成了当然的“周扬黑线人物”,对那些在工厂当工人的朋友羡慕得不得了。哪知世道变化,某些以前与我相好的“工人老大哥”,一反常态,对我这“臭老九”特别避讳。有的则目无下尘,认为这世上“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早该入另册了。但有位姓孙的木匠朋友对我还不睥视。
在办展览时,我借用他的工具,学着做了一个油画匣子。于是得寸进尺,又想作其他的东西。我深知匠人最爱惜自己的工具,不好意思常借他的,就自己动手做了一锯一刨。
孙师傅试了试我的刨子,夸我比他的徒弟强多了。并说,能做好刨子,准能当个好木匠。这无疑对我是个极大的鼓励。其时,我所在的文化馆属全盘砸烂的单位,全国不少文化人纷纷下放到农场或农村。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我了。遂动念想学学木匠,以便下放当农民有个用处。于是,便留心观察那师傅的劳作,偷偷地学起艺来。
听孙师傅讲,当木匠只要做好五屉柜,其他的都好应付。我想试试。便买回木料,在业余时间里(其实每天闹革命也没有什么事做)砍砍锯锯。凭着自己有点儿绘画能力,先画好五屉柜的图样,量好尺寸。
然后慢工细作地做出一些零件。数月后,零件做齐了,一安装,居然成功了,且是当时少见的“隐形拉手抽斗”“八字脚”的新款式。惹得同事们羡慕不已。笑说,咱们“臭老九”也能当工人阶级了!
紧接着,我又精心设计,将当时流行的帆布躺椅加以改进,使其能折得一展平。引得好几位木匠师傅对我刮目相看。还把我的“作品”用尺子仔细量,当样板复制。如此,我本当高兴,但一想到文人的前途,总不免心地黯然。
以后,这手艺果真派上用场。不久,我们文化馆干部一锅端,进了县革委会“斗批改学习班”。这学习班实际上就是“五七干校”,主要是劳动改造。在干校,因我能干一点木工活儿,进了木工组。修犁整耙,装铁镐锄头镰刀把什么的,俨然是个技术劳动力。
日烤霜打,栉风沐雨,吃尽苦头,劳动改造了两年,总算熬到期满回城。已是四口之家了,却是家徒四壁,依然与单身时的境况差不多,真有点儿对不住妻儿。便想,而今自己有了木工手艺,不能白费。便利用业余时间,自作了高低床架、可折叠饭桌、写字台,还特地为儿子造了一支他心爱的木枪。
样样东西,做的还像模像样,不比木匠师傅的手艺差多少。只是,做的特别慢。要是到外面混饭吃,恐怕得饿肚皮,那还得苦练硬功夫才行。
再以后,我调到武汉,住房窄小,搭暗楼,做坐睡两用沙发,以及钉书架、修门窗什么的,都得亏了自己的三斧头。有时,左邻右舍家中小修小补,还来请我这半个木匠。直到今日,虽体力不支,仍不时操斧弄锯,创点儿作品。
前不久,在清理自己的文稿时,发现当年做成五屉柜后心血来潮,即兴写的一首打油诗,诗曰:平生读书本不多,误入歧途搞创作,年少若去抡斧子,岂不早成老大哥。
读罢,不禁哑然失笑,便草拟了这篇文章。
友人看罢我的文章,不由得哑然失笑,我也苦笑起来。
我说这篇文章就刊登在年4月16日的《武汉晚报》上。
其实我的另类作品还真有几件精品,并非一些桌、椅、床、柜等等傢具。
今年搬家,在防盗网上,搬出我当年为打傢具制作的木工工具,我不禁大为震惊——当年我制作的木工用的刨子,那可是值得展览的手工艺术品啊!称得上是精品。看看吧:
这些另类作品,有长刨、短刨、线刨、槽刨、边刨、斜口刨、花刨、鸟刨等,用料都是上等名贵树木。有进口乌木、红椆木、花梨木、栎木、梓木、檀木等。
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些制作精细的刨子,出自一个没有受过木工基本功训练的业余木匠的手,实在是不容易。
我在无事可做万般无奈时,花费了多少精力废寝忘食日夜苦干才获得这些另类作品啊!而这些名贵的木料,又是哪里弄到的呢?我文革时的工资,每月38元,一家四口人,生活够困难窘迫的,不可能用钱买。是从我们文化馆“破四旧”的残渣堆里捡来的。
我们单位原藏有十分珍贵的进口乌木方桌,红椆木雕花的太师椅,还有雕花极为精致的宁波床和庙堂的香案、神龛。原是讲阶级斗争作展览用的。文革初期破四旧,红卫兵到处打砸抢抄,它们都属于“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东西,在劫难逃,被破坏得乱七八糟。
大一点的料子,被有心人拿走了,剩下一些残渣,堆积在文化馆的楼梯下的角落里,混同一些出土的古代文物铁铸刀矛青铜器皿以及陶瓷瓶瓶罐罐等在一起。
文化馆原来负责保管文物的干部早就下放农村了,许多珍贵的文物无人管理。谁也可以随便进出的文化馆,凡是银、铜、铁、锡、玉石、瓷器、丝织品、书籍等物,都被孩子们(也可能有大人)偷去卖给废品收购站了。
我是一个文化人,是文化大革命的对象,自身难保,亲身经历了这一切。本来心疼那些珍贵的文物,但只能是望水流舟,无能为力。
唉!一场浩劫,谁也不可抗拒。
就在文化馆请木匠制作展览用的木框时,我动了当木匠的念头,便从一堆残渣里捞取了一些红椆木、乌木、梨花木的边角余料,几块劫后余下的废品,经过精心制作细致打磨,做成了木工工具刨子。
这是一般木匠没有的上等木料精作细制的刨子,基本上没有用过。因为打造一般的傢具,用不上线刨、花刨。县城里有几位木匠师傅居然看中了我的这些作品,他们想买,都被我谢绝了,从而保留下来。
如今看到我的这些另类作品,除了惊讶,不禁又回想起那场革命的风暴,心有余悸,居安思危,不免杞人忧天。
唉!俱往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自自然忆起东坡先生的这两句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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